——原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第五届學員記憶片段

  有些記憶是金色的,帶聲音和色彩的,哪怕一瞬,也會歷久彌新,永恒在記憶裏。比如我曾在原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工作的那一段歷史,就是這樣,儘管過去了30多年,它依然生動、鮮活地刻在腦海裏。科學家說,對于人體,天天在更新。就是說人的組織細胞,舊的天天死亡,新的天天誕生,7年一個周期,就像一隻船,從此岸到彼岸,中途不斷地把舊的甲板換掉,到達彼岸時已是一隻“新”船了。這樣說來,儘管我更換了“4”次,也沒有換掉那段記憶。

  就在眼下,薑寶才從遙遠的大北方打來電話,告訴我說,文學系第5届學員要編輯一本書,追憶那段“黃金時代”,我的記憶大門轟然打開,浪飛濤卷地遞次涌動起來。巧的是寶才打電話時,我正與文學系老學員石鐘山、歐陽倩、蘭草、郭木小聚,自然,話題離不開文學系,離不開那一片喧嘩沸騰的海。此時,我想起自己寫這段歷史的一首詩:

  屈指三二一回眸〔1〕,

  青絲黑髮已成秋。

  學子滿百向空去,

  邊關營地風雨稠。

  金戈鐵馬血洗日,

  文山詩海蕩杖舟。

  莫問前路風雲變,

  豪飲美酒唱風流。.

(注〔1〕:三二,指離開32年。)

  對于文學系,對于經歷的人都把它比喻爲“文學搖籃”,它的確不同凡響。在那裏有著優秀的教學資源,更有濃郁的軍旅文學氛圍。後人說,魏公村(軍藝所在地)是個神秘的地方,天時地利營造的一塊文學寶地,從那裏走出了一批又一批文學才子,就是個不爭的事實。有幸我曾是它的一員,曾經與青年學子們一起度過那段風華歲月。

  就在我寫這篇短文時,一片燈火映入我的眼簾。住宿艱苦,學員們用床單遮擋,圍成一小小世界。那是間隔在三尺之間的燈火,燃燒在心裏的燈火。不爲世人點燃,只爲自己點燃。每當他們走出課堂,每當夕陽西下,他們把塵世喧嘩關在門外,把平庸俗氣關在門外,點燃一盞心燈,照亮文學的田野,追逐星光皓月,耕耘自由的心靈。

  在我的記憶裏,有一群身染戰地硝烟又天真活潑的面孔,脚步匆匆,走在學院楊樹掩映的大道上。他們談笑,他們追逐,懷揣文學夢想,以各種姿態表現自己,又以不同風采妝扮文學系這座殿堂。

  我十分留戀南階梯教室,整潔肅穆,台下坐著一群青青學子,渴望的眼神等待雨露的澆灌。在熱烈與無聲中,一扇一扇心門打開了,一隻一隻翅膀張開了,營院的花草樹木似乎承接了靈性,一季勝似一季地繁榮起來。

  我曾多次駐足在教學樓前,想像一群駿馬的奔馳、一群白鴿的飛翔。我知道,這些青年士兵遠離部隊,投身這個文學“搖籃”的艱難,也體察到一顆心的進取精神。他們在靜靜聽課、埋頭閱讀、潜心寫作,他們在構建自己的文學天堂。

  我也曾認真看過學員的私下作業,他們叩問馬爾克斯、叩問莎士比亞,敲擊一位位文學大師的大門,寫下魔幻、靈動的詩行。

  “無數霜的歲月,凝固成雪,飄落著窗外的人生,一朵一朵,無數涌動的冰,消融爲水,心在旅途,聽雪、聽泪、聽雲的流動,一握四濺。”“却總像第一次找到多年的愛,想哭想唱,想初時的寧靜與淡泊,想爲冬天裏勝似十把火的梅,寫在同一張天空下,同一場人生…… ”

這是一位女學員的詩句。一位男學員寫了一篇小說《戰地幻鳥》,那鳥兒從蒿草之地起飛,穿越風雲雷電之霄,涅槃一隻神鳥,奮勇殺敵,保衛家園,有了威武的羽毛和翅膀,都不乏大膽的想像和詩意的升華。

  老實地講,這些學員的不凡天賦,恰恰給了我成長的營養。記得綠島在寫《峭岩傳》時,專門寫到了這段經歷,以《突圍與嬗變》爲一章,濃墨重彩地叙述了我在文學系工作這段經歷。其中寫到:

  “從一個新聞寫作的園地來到了一片生機盎然的綠地,峭岩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真實與熱烈,他的情感像冰河一樣在融化,在蘇醒,在沸騰。面對一張張新鮮而又淳樸的青春面孔,一雙雙深情而富于探索的目光,一顆顆怦然而動的敲擊詩歌大門的心聲,他清楚地知道傳統的說教和刻板的教材,是不能滿足他們求知的欲望的。他們需要的是活著的藝術、鮮活的、真實的、觸動心靈的、充滿了人性與仁愛光芒的文學作品。他們要打破封閉的鐵床,去擁抱外面新鮮的陽光和空氣,而我能够給他們的是什麽呢?”

  “在文學系安靜的辦公室裏,峭岩往往都在沉思默想,一個人冷靜的凝視著自己,久久不說一句話,他看到那個新的‘峭岩’漸漸地離開了自己的身體,像一片縹緲的雲奔向了一片嶄新的世界…… ”

  在那段時光裏,每個人都鼓勁翅膀,衝破自己的壁壘,躍升一個新的高度。有時,恨自己恨到咬牙切齒,發出無緣的怨氣。寫到這裏時,兩聲“嘭!嘭!”摔啤酒瓶的聲音又響在耳邊。我是偶然所到的,初聽時,感到詫异,一位學員冷靜地告訴我:“入境了,激動了,正常!正常!”我安心了,摔啤酒瓶是個好兆頭,是極力掙脫束縛、破除自我的表現。

  記得,我主持召開了一次學員作品研討會,挑選了當時比較突出的3位學員的小說和詩歌,掰開,晾曬,廣開言路,讓大家討論。目的是選擇突破口,找准寫作方向。當時正是文學開放的時代,有外國的文學和身邊的文學對抗,“我”在哪裏安身?誘導大家的創新精神。

  那段時間裏,我寫過一組夢幻系列的詩歌,諸如《天池夢幻》《玉淵壇夢幻》《圓明園夢幻》,在學員中引起反響。在研討會上,有一個學員隱喻地提出,圓明園是八國聯軍掠奪中國的罪惡之地,不應有個人的私情宣泄。非常之好,我都偷偷接受了。

  軍藝文學系,是一座文學“搖籃”,正身爲教,習文爲德,是目的也是宗旨。記得有一位學員因爲宿舍安裝電燈泡一事,和電工老劉師傅發生了爭執,出言有些狂妄。劉師傅極大不滿,反映到系裏。我說服了這位學員,事後,我帶著這位學員給劉師傅當面道歉,緩解了氣氛,恢復了軍人的乃至作家的形象。

  我鈎沉這段歷史時,一些閃光的碎片又一次呈現,那是學員們留給我的念想,它們站著或懸挂,以不同姿態陪伴著我:一支來自南海的海螺,吹響礁盤哨所的黎明;一把大興安嶺的松子,香透黑土地的雪山沃土;一尊竹竿的筆筒,盛滿天下文章;一片寬大的芭蕉葉,搖動著椰林的春風春雨……這些物件帶著當年的氣息,又回到那個時代,回憶和追思都是我不能忘懷的。

  這些陳穀子、亂芝麻的事,恰恰是塵緣的組成部分,是度我們的一粒微塵,正是從這些陳穀子、亂芝麻的雜亂中找到力量和閃光,度我們一步一步抵達生命的彼岸。

我由衷地感謝那段時光,由衷地感謝你們的陪伴。

  有了你們,我的生命才精彩!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(原載2023110日《澳門晚報》A6版)